第四部 第八章 对着月亮唱歌-《禁咒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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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随着老族长前往他们的聚落,却没有想到,他们的聚落入口居然在山谷隐密的角落,并且湿滑的阶梯蜿蜒的朝下。

    阶梯两旁有着发微光的苔藓,这微弱的光源让黑暗不再那么浓重。对于夜视力极佳的人狼族当然足够,麒麟和蕙娘也一点问题都没有……

    但明峰却因此第一个抵达人狼聚落--用滑的当然比用走的快很多。

    当他摔得七荤八素,从湿滑的阶梯乒哩乓啷的半摔半滑到阶梯底端,他觉得没摔断脖子真的是祖上积德。

    晕头转向的爬起来,意外发现浓稠的黑暗褪去,朦胧的月光遍撒。有些莫名其妙的抬头,发现这个应该在深深地下的广大洞窟,在极高的地方有着打磨的像是镜子般的许多巨大水晶,将洞顶的光源反射导引,让这广大得几乎有一个小镇大小的洞窟广场充满柔和的光。潺潺的伏流温柔的响着,两旁长着奇特的菇类植物,搭着无数的帐篷,拥簇着一个极大的营火。

    这里就是人狼族的聚落,人口约五百人。在神族残军尚未入侵,荒漠还是丰沛草原时,人狼族有数百氏族,人口高达百万。这个洞窟原本是他们崇拜「大地母亲」的圣地,只有各氏族祭司和族长可以来此默祷,祈求猎物丰盛,族民平安。

    现在却成了人狼一族最后的栖息地,仰赖大地母亲的仅存奶水,苟延残喘。

    这些都是日后听族长在营火边讲述传说时了解到的。老族长年逾万岁,却没见过那古老、丰沛、富饶的年代。他还在襁褓中时,这片大地就因为泛滥并且恶用的强大法术战争,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生命力。

    所有的美好都由上一代的族长在火堆边讲述,并且伤感的了解到,那美好不会再回来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麒麟一行人走下阶梯,看着鼻青脸肿的明峰,默然无言。人狼一族重视客人,所以都强忍着没有笑出来。但孩子却忍俊不住,当然也被大人呵斥了。

    「……没关系,我也觉得很好笑。」麒麟遮住了脸。

    明峰难堪的、一跛一跛的跟在麒麟后面,脸孔涨红。族长为了解除他的尴尬,唤人取酒,并且鸣鼓敲锣,通知族民有客来访。

    这是对最尊贵的客人才有的礼节,惊动了全族。除了在其他洞窟放牧和工作的族民不克前往,几乎还在村里的人狼都出来迎接了。

    这荒漠许久没有贵客,只有魔族会派税吏来收取贡献。而税吏在他们眼中是不值得欢迎的,反而会鸣钟让女人和小孩躲避,省去不必要的麻烦。

    这真是百年来的大事,值得开宴会庆祝,何况客人馈赠了珍贵的肉品。

    在人狼热情的歌舞中,老族长递给明峰一碗荡漾着金黄液体的酒。甜蜜而芳香,带着难以言喻的浓稠感,像是上好的伏特加冰在冷冻库,取出来时有种蜜样的流动。

    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酒……粗糙黝黑的陶碗让这蜜酒更像是盛着极夏的阳光。

    麒麟根本就不知道客气怎么写,她一饮而尽,露出极度神醉的神情,「好酒!」

    明峰倒是有些舍不得的饮了一口……唔,丝绒般的口感,温润柔滑的甜蜜……正想吞下去的时候,他看到人狼族民很豪爽的拿起斟酒给他们的大酒瓮,泼在营火上面当燃料,火舌晃的一声窜得老高。

    他瞠目看着可以当燃料的蜜酒,含在嘴里的那一口不知道该不该吞下去。蕙娘点了点他的背,递给他一条手帕,将他手里那碗酒不动声色的倒到麒麟那儿去。

    蕙娘真是体贴。明峰含着泪,将口里的酒吐到手帕上。「……麒麟没问题吗?」他悄悄的问。

    「应该……没问题吧。」蕙娘不太有把握,「我比较担心你。」

    是的,人狼族的蜜酒,不但是主要的热量来源、欢聚时的逸品,还是珍贵的……

    燃料。

    虽然他没吞下去,但是些微的、酒精浓度高达百分之百的妖族蜜酒,还是让他仰面倒下,幸好蕙娘接住他,才没让他头破血流。

    他全身发烫,脸孔胀红得跟猪头一样。整个人像只煮熟的龙虾。在昏迷之前,他看见麒麟若无其事的仰头灌着蜜酒,脸孔红润有光泽,精神百倍。

    他的师父,果然不是人类。

    「……地底下可以养蜜蜂吗?」他在半昏半醒中,喃喃着这个关键性的问题。

    因为厨师的敏感,蕙娘心里已经有底了。她转过头,看着远方。

    「不是叫做『蜜酒』,就是用蜂蜜酿的……」

    明峰醉了一天一夜才苏醒,爬起来手脚发软,脑门一阵阵胀痛。回眼看到大喝特喝,抱着酒坛不肯放的麒麟,他默默无言。

    「……你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?」明峰有气无力的问着。

    麒麟瞪他一眼,「我又不是你。」

    明峰无力的颓下肩膀。幸好我不像你,我还是普通正常的人类。

    人狼族民很热情的招待他们,尽力摆出最好的食物来招待。很奇怪的是,他们身为肉食性的人狼,餐桌上倒有一半多是各式各样的菇类料理,还有一种奇怪味道、嚼起来有几分像是豆腐的肉。坦白说,不太可口,虽然蕙娘已经尽力而为了。

    「我们几时走?」明峰悄悄的问麒麟。魔王一定到处在追捕他们,滞留越久越危险吧?

    「等我喝够了再说。」麒麟抱着酒坛,颇有落地生根的气势。

    ……只要有酒,杀头你也不怕,对吧?

    因为麒麟的乐不思蜀,他们在人狼聚落待了不少日子,同时明峰也知道了「蜜酒」和「神秘的肉」的来源。

    第一次看到的时候,明峰的表情空白了好一会儿,双目含泪的张大嘴巴,半晌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排山倒海而来,是一只巨大的「蛆」。

    真的很大很大,大得像是可以塞满客厅的大小。这只金黄色的、偶尔有触角伸出来的「蛆」,裹着看似极薄却很坚韧的皮,光滑的反射奇特的光泽,体液缓缓流动……

    「这是蜜虫。」带他参观的放牧人说,「大地母亲的恩赐。」

    那些巨大的「蛆」似乎对明峰颇有好感,纷纷围拢过来,用头(假如你称昂起来的顶端为「头」的话)顶着明峰。

    那冰凉、滑润的触感,让明峰整个人石化,只有寒毛和头发一起全体立正。

    「真难得,」放牧人笑着,「它们喜欢你呢。蜜虫戒心很重,不太接近陌生人的。」

    然后,他提了一个桶子,敲了敲蜜虫,蜜虫听话的从腹部底端伸出一个管子,分泌出金黄色的液体。

    这,就是蜜酒的原始材料。

    他勉强维持着基本礼貌,带着僵硬的笑容。回到聚落,他抓着蕙娘,「那个那个那个……那个蜜酒、那个肉……」

    「蜜虫?」蕙娘正在挑战如何把蜜虫肉烹调得更美味,「我早就知道了。」

    看明峰一脸作呕,她有点不高兴,「明峰,你这样很没有礼貌。你要知道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吃,只有啃食地衣苔藓的蜜虫是他们主要食物来源。对他们来说,那是重要的牲口。如果你觉得恶心,可以不要吃。他们多了我们三张嘴,其实是很沈重的负担。」

    明峰呆了一会儿,满脸羞惭的低下头。蕙娘说得对,他们这几个客人让食物短缺的人狼族更窘迫。然而蕙娘会煮饭、麒麟常跟着年轻人去打猎,而他,是唯一什么都不会的人。

    这样的闲人居然嫌主人的牲口不好看,食物令人作呕。

    默默的,他也跟着女人或小孩去放牧、采蘑菇。人狼族没有闲人,每个人都为了生存努力。他很快就成为高明的放牧人,而原本让他觉得恶心的蜜虫,看久了也觉得颇可爱。

    在这里,他学会了妖族语言和人狼的方言。他原本就对文字很有一手,甚至,他还学会了一点古老的妖族文字,更了解了妖族的传统。

    他们在人狼族居留了一整个夏天。因为族长知道他们目的地以后,建议他们留下来渡暑。

    「你们运气好,月瞑才到荒漠。」老族长点了点头,「夏天阳日的荒漠可以轻易杀死任何人,包括最高强的圣魔。你们若要横渡荒漠,还是等秋凉启程比较理想。」

    人狼族称呼魔族为「圣魔」,异常者为「恶魔」。残存的妖族别无选择,必须要效忠某方才能生存下去。比起残忍、反覆不定的异常者,圣魔显得比较理智,除了蘑菇、蜜酒的税捐,其他并无所求,既不侵扰,相反的还在大河布下防御,不让异常者渡河。

    虽然不是为了妖族的安全,但人狼族依旧因此感激。

    「但我们是圣魔王者要的逃犯。」麒麟耸耸肩。

    族长并没有讶异的神情,反而点点头。「贵客,相处这段时间,我无法归类你们属于妖族或魔族,但认识了你们的诚实和英勇。大地母亲欢迎你们,我们亦张开双臂。圣魔并不在意我们这群低贱的妖族--以他们的眼光而言。我们离首都很近,但你知道的,即使最明智的圣魔,也会忽略身边烛台下的阴影。」

    明峰还是很不安,「但我们对你们很危险。」他越来越喜欢这群纯朴的、不轻易动用妖力的人狼,想到可能替他们带来灾难,这让他非常忧心。

    「孩子啊,」老族长很喜欢这个软心肠,勤勉学习的少年,「税吏要秋深才会来,在那之前,你还有很多学习的时间。」「……我会的。」老族长的慈祥常让他想起爸爸和伯伯。

    「唉,希望你们的酒够喝啊。」麒麟笑着,很豪爽的喝掉一大碗公的蜜酒。

    聚集的人狼都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明峰发现,他对妖族有很大的误解。

    或许在人间遇到的妖族,十个里头有九个想抓他采补。老族长对这点非常震惊并且愤慨,大骂那些妖族让异常者污染,只想走捷径。

    古老妖族崇拜敬畏大自然的力量,视「吞噬」这门为旁门左道。他们有许多高深的妖术,却不轻易动用。因为大地枯竭,每动用一点,就是衰弱大地母亲的生机。

    族长对他解释,「我们当然可以汇聚荒漠所有的水气,造出涌泉,洗绿某个地方,这就是圣魔正在作的。但这是透支,透支未来的任何一点雨水。现在拿走多少水气,本来会下的雨就会延迟更多时间。我们无力阻止圣魔的作为,但不能让伤痕累累的母亲有更多负担。母亲已经竭尽所能,从干枯的乳房挤出奶汁喂养我们,」他指着温柔的伏流,「人狼不能忘恩负义。我们只能请求,低下头颅,谦卑的请母亲聆听我们。」

    明峰望着他,非常讶异的。族长从来没去过人间,但他的论点和某些萨满教或印第安巫教的论点有惊人的类似。

    咒,到底是什么?麒麟说,咒的本质乃是「心苗涌现字句」。但这些字句,到底是要给谁听呢?

    「母亲。」他无意识的吐出这个词,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麒麟笑笑的,看着她发呆的小徒。当然啦,蜜酒的吸引力很大,这说不定是她喝过最够味的酒。(酒精浓度高达百分之百,浓稠到快要不成液体,当然「够味」)

    但是她隐隐的觉得,她的小徒历经爱情痛楚的洗礼,像是在蛋壳里的小鸡,正在等孵化的那个契机。

    世界的成毁啦、魔王天帝啦,对麒麟来说,都没有什么兴趣。一切都有其天命,最终都会通向毁灭。不过不挣扎一下实在没有意思。

    对啦,她就是要捣蛋。她就是要边喝酒边对无聊的命定捣蛋一下。

    比方说,藏匿「真人」,比方说,让承受严厉沈重命运的徒儿,走向他想走的路。

    不为什么,只是她要捣蛋而已。

    哪怕付出极昂贵的代价,哪怕她连「人类」的身分都无法维持,成为半人半慈兽的怪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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